2020年是科幻大师阿西莫夫(Isaac Asimov,台湾译作艾西莫夫)诞辰100周年。这位与克拉克(Arthur Clarke)及海莱因(Robert Heinlein)并称为科幻小说「三巨头」的大神级人物,生前曾赢得五次雨果奖与三次星云奖,为科幻迷们留下了「基地」系列、「机器人」系列、「银河帝国」三部曲等多部脍炙人口的作品。被戏称为「脑洞装得下整个银河系」的阿西莫夫,至今仍是科幻文坛难以逾越的高山。
台湾学者叶李华是华文世界阿西莫夫作品的权威译者之一。他小时候因电影和漫画爱上科幻,长大后不仅真的研读科学,还从科幻迷「进化」而成科幻小说家与科幻文学翻译家,真正将热爱活成了现实!对阿西莫夫,叶李华侃侃而谈,在科幻大神的身上,他感受到十足的「霸气」,牵引读者不知不觉走入浩瀚的宇宙迷局。
说起与阿西莫夫的缘分,叶李华的记忆飘回到5岁时的偶然「遇见」。那时,爸爸带他去看电影《Fantastic Voyage》,片子脑洞大开,五名美国医生被缩小注射进苏联科学家体内进行血管手术。当时完全听不懂英文也看不懂中文字幕的叶李华,却在影院中看得津津有味。「我们坐在几乎没有观众的角落,爸爸从头到尾小声地把字幕讲给我听。事后回忆,几乎可以说,这部电影就是我的科幻启蒙作品。」直到多年之后,他才惊觉这部电影与阿西莫夫之间的紧密联繫,皆因阿西莫夫几乎在同时期也曾经出版书籍,就叫《Fantastic Voyage》。「很多人会误以为这个电影是改编自阿西莫夫的作品,不对,有点点刚好倒过来,是出版社把电影的文字版权买下来,请阿西莫夫根据剧本改编小说。严格来说,阿西莫夫不大满意,因为可以供他发挥的地方太少了,所以在他众多的作品中,这本是他很少提及的。」直到1987年,阿西莫夫出版了《Fantastic Voyage II : Destination Brain》,大概才算是小说家真正意义上对于人类缩小题材的发挥,这是后话。
影院中的一次旅程,让5岁的叶李华从此迷上科幻,之后更因此立下志向要成为科学家。多年后,他从伯克利大学获得理论物理学博士学位,又从科幻迷变成科幻作家、科幻文学翻译家,再回到台湾致力推广科幻文学。这一路走来,如同是小说中的圆梦之旅。他笑言,一切似乎冥冥中自有定数。
信件中的「美丽误会」
说起与阿西莫夫本人的交往,叶李华笑形容是「相当直接的间接接触,或者是相当间接的直接接触。」当时,他在台湾科幻小说家张系国所创办的《幻象》季刊中担任编辑委员,杂志的第四期决定做阿西莫夫的专题。「当时我正在美国读物理研究所,认领了杂志中的两篇翻译文章,一篇是对阿西莫夫文章的翻译,一篇则是翻译自阿西莫夫的小说《夜归》(Nightfall)。杂志快出版时,我突然想到,虽然当时(1990年)在台湾出版美国的作品不需要授权,但是明人不做暗事,还是应该和阿西莫夫打个招呼。」于是杂志去信阿西莫夫,不久后真的收到了回覆。「他不是和我们追讨稿酬,」叶李华笑说,「而是给我们很大的鼓励。」短短的一封信,写得龙飞凤舞,后来被刊在《幻象》第四期的第一页。「看完信我心里忍不住在偷笑,因为我猜到张系国教授写信给他时,大概是忘了提到《幻象》只有在台湾发行,所以可能做不到他所提到的期望,使得他在中国大陆10多亿人口中变得知名度更高。」
这封信落笔于1990年11月30日,后来叶李华才知道,当时的阿西莫夫已是重病中,其后的1992年4月,大师去世的消息传来,叶李华只觉扼腕。他原本计划在拿到博士学位后前去登门拜访,到时也可趁机聊聊之前信件往来中的「美丽误会」,不想却再也没有机会。但大师的期许他一直没忘。等到完成博士学位,正式投入科幻文学的翻译后,叶李华前后花了近20年时间完成阿西莫夫「银河帝国的未来史」系列小说的翻译,并在台湾和大陆分别出版。「现在终于心安理得,可以很骄傲地说,对得起他的在天之灵了。」
中文功力才是翻译之本
阿西莫夫的行文风格,常让人形容为「朴实无华」。叶李华曾撰文写过背后的故事,当时阿西莫夫在出版了第一篇长篇科幻小说《苍穹一粟》(Pebble in the Sky)后,曾刻意捨弃之前的笔法,在下一部作品中尝试将字句雕琢得更有「文学味」,结果被编辑以海明威为例当头棒喝。此后四十多年的创作生涯中,阿西莫夫都坚持将文字写得通俗易懂,这也慢慢变成他的标志风格之一。
但文字简明并不意味容易翻译。阿西莫夫小说中宏大的史诗感与建基于绝对理性的精妙设定并不容易传神把握。叶李华形容,翻译就如同驾驭野马,「野马天生彪悍,但是越难驯服的野马一旦驯服就是千里良驹。」他翻译阿西莫夫的「银河帝国」小说宇宙,断断续续耗费20年,光是其中的「基地」系列,就前前后后翻译了3次,但收穫的成就感亦是无可比拟。他指出,很多人以为翻译好外国作品首要是要英文好,其实不然。「我坚决相信中文的功力要够强才能翻译好外国作品。原文的风格也好、气势也好,又或者是微言大义,都要想尽办法在中文中找到贴切的对应。」他说自己把翻译当成是类似拼图和猜谜游戏来进行,有时勉强凑到一个答案,不满意,那就继续去找。比如阿西莫夫鼎鼎大名的「机器人学三大法则」(Three Laws of Robotics),他便找了十几二十年才找到适切的中文译法。「第一法则中,有一个英文是『through inaction』,当初怎麽翻都翻不好,后来才终于发现,台湾和大陆有一个法律名词是『不作为』,基本上90%符合那个味道。更何况三大法则本身,『Three Laws』,既有科学的『law』,又有法律的『law』,是一个双关语,所以能够用法律名词,就更贴切。后来我在大陆的简体字版和台湾新版中,都有改过来。」
理性挂帅
在叶李华看来,「机器人学三大法则」表面上看是科学的学问,但在故事的推进中,读者会不知不觉感到它有社会科学、甚至伦理道德的意涵。「为什麽会提出这个呢?在阿西莫夫很小的时候,就觉得他那个时代的机器人故事其实写得很不好。故事精彩,但是从理性层面来说很糟糕,说服力不够。那个时候,他已经不知不觉地预测到,如果有一天人类真的发明机器人,绝对不可能像以往小说里面那样动不动就威胁人类残害人类,或者动不动就被人类欺负到很可怜。他认为这两者都是不够理性的机器人,他称之为『威胁人类的机器人』和『引人同情的机器人』。他在撰写机器人故事的过程中,出现了第三类,就是『理性的机器人』、『守法的机器人』,而这个『法』就是『法则』。」
叶李华说,阿西莫夫是一个非常倡导理性的人物,不论是在他的科幻小说还是科普文章中,都能看到这个特质。这麽一个理性的学者,在文学世界中建构他的未来想像时,总是不知不觉间就捕捉到了问题的关键,敏感地抓住了一个比较正确的未来趋势。「所以即使现在都有人说阿西莫夫的预测是神准。」而正是依靠这份超凡的理性,阿西莫夫在22岁时就在短篇作品《转圈圈》(Runaround)中提出了「机器人学三大法则」,奠定了其之后小说中机器人的行为准则。「他用这三大法则写了50年,这些文字没有变动过,只有在1985年扩充出『第零法则』(《机器人与帝国》(Robots and Empire)中,阿西莫夫将三大法则扩张为四大法则。),但没有改过。因为他从这三大法则中已经有太多太多的可能性去发挥了,好像永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大作家们的本事
也正是这种理性挂帅,让阿西莫夫的作品呈现出别具一格的质感。他用文字所营造的张力将读者牢牢掌控在罗网中。不少科幻小说以大场面来营造恢宏感,但阿西莫夫却常在小场景中引爆原子弹般的震撼力。书中的不少经典场面都是如此。例如在机器人系列之《曙光中的机器人》(The Robots of Dawn)中,地球警探贝莱Baley与Aurora星球的亲地球派Fastolfe、反地球派Amadiro,以及议长,在极不利的条件下作一轮决定地球生死的辩论。只是四人共处一个房间之中,但精彩程度却不亚于一场宇宙战争。又例如在《第二基地》(Second Foundation)中,「骡」与第二基地议长间的心理意念对决。正如叶李华所言,阿西莫夫强大的理性推衍,让他能仅在对话的字里行间,就把人类或银河系的走向作出了规划。
「要用对话来推展故事,头脑要非常理性才能慢慢让读者引起共鸣,否则的话就变成自己在玩自己喜欢的游戏了。我觉得说服读者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阿西莫夫自有他的一套方法,不是他刻意养成的,也许是不知不觉的过程中已经知道该怎麽样抓住读者。」
「让读者信以为真」,这是大作家们的本事。叶李华说,不管是阿西莫夫、克拉克、倪匡,还是刘慈欣,当他们使出那一套独门的手法,读者自然而然入戏渐深。这个「信以为真」,有可能是理性大于感性,也有可能感性大于理性,但无论如何,只要在小说虚构的架构中言之成理,读者自然会进入那个情状。
「归根结底,好的科幻作家一定要有『霸气』,足够能牵读者走,读者不知不觉地信以为真,这样的话才会受到震撼。」叶李华说,「比如说刘慈欣的作品,他非常喜欢克拉克,他的说服力,姑且称之为偏向克拉克的硬科幻的说服力。可是,他提出的『黑暗森林法则』又有点不一样,又和硬科幻毫无关係,基本上是一个社会科学的法则。可是这就牵涉到我所说的『霸气』。『黑暗森林法则』是一个非常有说服力的设定,读者不知不觉被牵走,整个情节可以自然而然地推展。但是无论如何,仍旧是一家之言。2,000年前,荀子和孟子就已经在辩论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刘慈欣则是把性恶说扩展到宇宙的层次。我也和倪匡开过玩笑,倪匡年轻时喜欢把外星人写成性恶派,晚年的时候又一直想要说服我们说外星人既然有本事,来到地球就不会随便欺负地球人。但我们身为读者,就是很愿意被他牵鼻子走。这些都比较像是一种文学技巧,没有对错可言,只要你言之有理,只要读者愿意相信,就可以利用这个设定来推展出一个很好的故事。」文章来源:新锦江娱乐:www.xjj6789.com